老司城申遗成功 千年土司王朝的不朽诉说

2015-07-06 07:50:18 [来源:华声在线—湖南日报] [作者:彭学明] [编辑: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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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司城土司王--德政碑 卢瑞生摄

老司城 一品告命夫人之墓 卢瑞生摄

十一

无论是平叛还是抗倭,湘西土司的每一次出征都会为国家和民族迎来和平的宁静与胜利的喜悦,也会迎来湘西民族至高无上的荣耀和荣光。历代朝廷都会因为念及湘西的忠诚,而念及湘西的功劳,恩惠湘西,泽被湘西,从而使湘西更加繁荣和兴盛。比如封田赐地。比如减免税赋。比如加拨银两。

历代湘西土司,也不把历代皇恩贪为天功,据为己有,而是用之于民,福之于民,把一个满目苍翠的湘西,建设得愈发美好和美丽。湘西政治的清明宁静、世风的淳朴浪漫和民情的明媚美好,宛若一副清明上河图,让人顿生向往和感动。

历代土生土长的湘西文人和外来文人用文学和艺术,描绘了当时的湘西,留住了当时的湘西。

“一曲清溪一曲山,鸟飞鱼跃白云间,溪山且要行人到,自是行人到此间。”这是土生土长的宋代文人陶弼关于湘西美景的美诗。

“崎岖幽谷里,尽是碧云阿。祖每尊盘瓠,祠皆祀伏波。峒民参汉俗,溪女唱苗歌。溉种渔樵暇,悠悠卧薜萝。”这是浙江文人陆次云《五溪杂咏》对湘西的美感。

“福石城中锦作窝,土王宫畔水生波,红灯万点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 。”这是另一个土生土长的清代诗人彭施铎对老司城盛大的摆手舞场景的动感描述。

“滩高水浅石嵯峨,曳纤蛮儿裸体多。牢系船头齐上崖,咚咚打鼓祀伏波。”这是另一位外来的清朝文人向兆麟(清代京山,今湖北麻城)在《酉江竹枝词》里对湘西酉水风光的赞叹。

“一唱土王坐司城,一统乾坤。修宫殿立午门,凉洞热洞砖砌成。依儿哟依儿哟,赛过西京城”,则是一首至今还流传在老司城的民间小调。

在多年离乱的华夏大地,湘西像镶嵌在华夏大地上的一块碧玉,温润而美丽;像挂在华夏天空的云霞,吉祥而灿烂。

然而遗憾的是,湘西的世外桃源般的温润吉祥终于在雍正年间被时代的刀片无情地划出了一道伤痕,撕开了一道口子,湘西土司王朝梦幻般的桃源,在雍正年间的一个冬天,凄凉地撒落了一地梅红。

这一地飘落的梅红,来自大清王朝雍正皇帝对土司制度坚强有力的改土归流。

要不是云南、贵州等地的土司犯上作乱和对土民的残酷盘剥、横征暴敛,少年得志且风流倜傥的雍正,也许压根就没有想过要一改历代皇帝的以夷制夷为以汉化夷,没想过要对土司改土归流。改土归流,就是要改土司制为流官制,即改土司首领的世袭制为中央集权的委派制。

由于土司制度给予了土司太多的独立性,曾经优越的土司制度,慢慢变成了独立王国。云南、贵州等地的土司,既不像湘西土司一样服从国家利益的任意调遣,也不安境抚民,造福一方,反倒与中央分庭抗礼,对百姓刀烹鱼肉,并且土司与土司之间连年战争,抢田夺地。国不安宁,民不安生。逼得云贵总督鄂尔泰于雍正四年(1726)数次上书厉数土司制度之弊病,阐述改土归流之必要奏请立即推行改土归流,调整云贵川等省边境的不合理的行政区划以便统一事权使地方官相机行事。雍正帝对此甚为赞赏准奏执行。得到圣旨的鄂尔泰雷厉风行,对不法土司以计擒为上以兵剿为次使其自动投献为上勒令纳土为次既要用兵又不专恃用兵,以武力相震慑力争以政治手段解决。在废除土司世袭制度时对土司本人根据他们的态度给以不同的处理。对自动交印者给予赏赐或予世职或给现任武职。对抗拒者加以惩处没收财产并将其迁徙到外省另给田房安排生活。云贵土司,很快土崩瓦解。

在湘西,酉水流域的保靖土司、桑植土司及湖北的容美土司也受到云南、贵州土司的暴力传染,开始相互争权夺利,内讧内乱。雍正初年,容美土司与桑植土司连年刀兵相见。保靖土司彭泽虹病死时,12岁的儿子御彬继位。泽虹的弟弟泽蛟心怀不轨,欲夺其位,未能得逞。叔侄之间便也相互残杀。容美土司与桑植土司趁机于雍正五年联合出兵,杀向保靖,六十多个村寨被焚烧成一片废墟,数千男女被掠走,在酉阳、施南等地贱卖为奴。宁静祥和的湘西土司王国,就此开始离乱、动荡,涂上残忍的一抹血红。湘西黎民纷纷起义反抗,愿意改土归流。于是,朝廷委派杨凯于雍正六年统兵镇压。桑植、保靖土司皆被摘土司印信。彭御彬被安置辽阳,病死在去辽阳途中——河南。

驻守在老司城的永顺土司彭肇槐虽然在保境安民和服务国家方面尤让大清帝国放心。但大清帝国还是在老司城附近的羊峰山驻扎了兵营。大兵压境的萧萧杀气,使彭肇槐甚感不安。眼见保靖、桑植两地土司被朝廷用军事手段改土归流,彭肇槐深感湘西土司王朝大势已去,落日黄昏。为让湘西免于生灵涂炭,为了保全彭氏九族,生性柔弱、怕事的彭肇槐遂上奏请求改土归流,回到江西吉安原籍。他深知,这个湘西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湘西,也不是他彭氏一族人的湘西,而是整个华夏的湘西、炎黄的湘西,他已经没有能力托起湘西、托起王朝、托起他和湘西世代创造的辉煌王国了,他必须让湘西全身心地蛟龙入海,彻底皈依,成为中华民族最忠实的一员,否则,他就是千古罪人。所以,他主动上奏雍正,请求改土归流。他对他的王公大臣们训示:从此以后,老司城的万山朝贺,只能朝贺炎黄华夏;老司城的万马归朝,只能归朝华夏炎黄。

彭肇槐甘献王土、诚附皇朝的奏章深得雍正之心。雍正六年二月,上谕:“永顺土司,恪慎小心,恭顺素著,兼能抚其土民,遵守法度,甚属可嘉。据湖广督抚等秦称,彭肇槐情愿改土归流,使土人同沾王化。朕意本不欲从其所请,又据辰沅道王柔面奏,彭肇槐实愿改土归流,情词恳切,朕念该土司既具向化诚心,不忍拒却,特沛殊恩,以示优眷。”遂革彭肇槐之职,授为参将,又赐拖沙喇哈番之职,赏银万两,安插江西祖籍。雍正六年,也就是1728年,彭肇槐满怀心酸地回到了江西吉安。

“恪慎小心,恭顺素著,抚其土民,遵守法度,向化诚心”是雍正对彭肇槐很满意的评价,而“不忍拒却,特沛殊恩,以示优眷”则是雍正对彭肇槐的特别安抚。但彭肇槐对老司城的情感不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而是五雷裂胆、六霆击泪。在他日后的文字里,我们不难看出他改土归流时的矛盾心理与痛苦心情:“不改,有灭族之灾;改,中央以礼相待,所以不得不改。”在他改土归流的过程中,我们也不难看出他对老司城这片土司王国的深深怀恋和依依不舍。他回原籍江西吉安时,一方面把老司城所有的田产和家业低价变卖给老司城的黎民百姓,把土司皇城的金銮殿、寝宫、寿宫、医院、别墅等建筑出售给老司城的大户人家,一方面假借母亲年老多病,恳呈雍正请留弟弟彭肇模和母亲留在老司城,等母亲病好后再让弟弟带着母亲回江西。可一去三年,其弟和母亲依然滞留老司城,未回江西原籍。本很器重和赏识彭肇槐的雍正皇帝龙颜大怒,下旨责令彭肇槐尽快率众归籍,若愚昧迟留,饬令递解回籍。彭肇槐只得于雍正九年,即1731年再回老司城,接走了母亲和弟弟等一干亲人。行至灵溪河时,一路上悲痛欲绝的彭肇槐滚下马来,跪在河边,放声长哭。

彭氏家族世代经营了800多年、沃撮冲家族经营了200多年的土司王朝和帝国,在他的手上断送了,他愧对列祖列宗,愧对湘西百姓啊,怎么能不悲伤?

涕泪远望,山还是那样的朝着老司城方向,万山朝贺,万马归朝,可是如今只剩下他这一粒小小的沙,一匹瘦死的马了。他曾经是这个王朝的君王,是这个王国的太阳,这个王朝的所有王土都是他的,这个王国的所有星辰都是他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天得天,而今却落得个形单影吊,败走麦城。一个王国的巨人,沦为一粒无助的沙,被历史的风无情地刮跑了;一个王都的雄狮,沦为一匹瘦死的马,被岁月的鞭无情地抽走了。他,只能面对老司城的方向,长跪不起,凄然凝望,可望断天涯和愁肠,只有残阳如血的空山,只有寒风瑟瑟的凄凉,只有两手空空的行囊。

再见了,老司城!

再见了,古溪州!

再见了,列祖列宗!父母之邦!

十二

湘西土家族的土司王朝和土司王国就这样以彭肇槐的孜然离去而陨落了。虽然凄凉、悲怆和无奈,却也是一曲堪称完美的王朝挽歌。这老司城和湘西的江山,本就是华夏的,纳土献城,无可厚非。这湘西的百姓,本就是炎黄子孙,归流入海,理所当然。彭肇槐虽然丢失了王权和王土,却使得湘西免遭了战争和屠戮,远离了战火和灾难,保全了湘西的完整和完好。牺牲一个家族的荣华与尊严,换来整个湘西的和平宁静,换来华夏领土的完整,无疑是彭氏土司为湘西和华夏做的最后一件好事。虽有霸王别姬的凄凉,却有壮士断腕的悲壮,更有海阔天空的豪放和从善如流的气量。历史的天空,彭肇槐用他一抹悲凉却伟大的颜色,留下了湘西土司王国的绝笔和断章,成就了华夏大地不可磨灭的一页壮丽和辉煌。

其实,湘西土家土司王朝的最后一笔和断章,并不是永顺土司彭肇槐写的,而是保靖土司彭御桔写的。因为原保靖宣慰司的两江口长官司,早于明代正德年间即因内争而改设大喇巡检司。但土司彭惠并未废除,允其协理司事并世代承袭。雍正十三年(1735年),保靖所属三司的末代土司彭御桔才纳土归流,改其地为大喇里,归属龙山县。至于在严丝合缝、铁马金戈的雍正皇朝下,天下土司早就改土,却唯独彭御桔迟迟没有归流,历史没有做过任何交代,这是历史给我们留下的一个问号和悬念。也许,历史该留下一些问号和悬念才有魅力。

所以,如果土家的土司王朝仅仅从永顺彭氏家族算起,那么肯定只有818年。但如果从彭士愁算到彭御桔,那应该是824年。而从土生土长的沃撮冲祖辈算起,应该是1054年!按土司制度的 “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的说法,湘西的土王沃撮冲早就这样“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了,再说,湘西的土司王朝也不是彭氏家族一个家族的土司王朝,而是整个湘西土家族的土司王朝,湘西土司王国从沃撮冲的祖先开始就有了辉煌的起步和繁盛,所以,这个王朝,应该从沃撮冲的祖辈算起,应该是1054年!

1054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有谁能够准确地描述这个概念所赋予的内涵?

1054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数据?有谁能够精确地计算这个数据所包含的玄机?

我想,没有。

1054年,那时间的脚步要走多少步才能走完?

1054年,一个人要活多少个轮回才变得不朽?

1054年,该有多少风尘?多少故事?多少隐秘?

可是,这些风尘和故事,故事和隐秘,都繁华散尽,烟花飘落,被一座废墟似的遗址替代了。“五十八旗人散尽,野梅乱开土王祠。客游迟暮数归期,恋恋司城欲雪时。”这不知道姓名的诗人留下的诗句,是每一个热爱湘西的人写下的挽歌。离愁别绪的挽歌。情真意切的挽歌。欲哭无泪的挽歌。

幸好,历史还是在最无情的时候,显现出了最有情的一面。历史,还是没有忘记我土家族祖先的劳苦功高和功高盖世,它在一只手推倒老司城时,另一只手掩护了老司城。也就是说,它一只手轻轻地推倒了老司城,另一只手却悄悄把推倒的老司城盖住,以至于老司城逃过了那只推城的魔掌而安然地存活了下来。

一层土盖住了。

一层石盖住了。

一层草盖住了。

一层叶盖住了。

然后是一层霜、一层雪、一层厚厚的时光、一层厚厚的日月。

历史坚硬的老茧,结实地护住了千年王国的前世和背影。

所以,我们今天才有这样伟大的惊世发现。

所以,我们才知道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惊世奇观。

所以,我们才有幸看到土家族祖先前世的脸。

所以,不但湘西和土家族多了一份荣耀和自豪,就是整个国家和民族也多了一份财富和骄傲。因为,这也是一张国家的脸,是一张能为国家赢来巨大荣光的脸。

印加遗迹马丘比丘因是“失落的印加城市”文明标本,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文化与自然双重遗产,成为人类共同保护的财富。而老司城比马丘比丘更古老,更庞大,更完整,更文明。老司城该是怎样的一种价值财富?一种怎样的世界遗产?一种怎样的世界文明?

我看见,土司王国辉煌的落日余晖,正从万马归朝的山尖上冉冉升起,变成更加鲜艳夺目的一轮朝阳。那是新世纪初升的朝阳。是湘西在更伟大的国度和更伟大的时代所拥有的更美丽生动的脸。

(彭学明,男,土家族,1964年11月出生于湖南湘西保靖县,著名学者、作家和文学批评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主任。第九届、十届全国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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